“千万别照镜子,尤其是在夜晚”。Lin的那个开场白就是这样。

夜晚很快就来临了,跟昨天分毫不差。我回忆起昨天,眼前的一切又都像是回到昨天开始。一样冰冷的监牢,墙壁散发着一种特有的腐尸味。我爱极了这种气息,就像是在深吸生命的灵气。然后,在日复一日的时光流逝中,我不停地看见昨日。

我给这座监狱起了一个我认为非常好听的名称,你肯定猜不着,我叫它,“火柴匣”。

我喜欢赤身躺在地上,旁边有几只老鼠在我的耳边跑来跑去,像是在嘲弄我,我懒得动。我的身体,我很清楚,它已经不堪重负。但思想却不惧这些。我总能想起很多年前,Lin和我,漫步在夕阳下的街道,相互拥抱,亲吻。

那一年,我的父亲因为反对伪政府而倒在黎明前的最后一发炮弹中,母亲接着因为感染了脑膜炎病菌而相继辞世。哥哥屈服于独裁统治,趁着夜晚,离开了莫斯比亚。

在逃亡中,我遇见了Lin。在Lin的眼睛里我发现了活下去的希望。她产生了相同的感应。我们躲藏在一间地下室等待政府被接管。

那个晚上,Lin跟我说起她的出生和她的中国人血统。她对此非常自豪。

我们聊到很晚,才逐渐入睡。

Lin对死亡很着迷,她曾躺在一座无人监管的墓群里,彻夜保持兴奋的大脑,她对我说,“没有一件事比死跟具有诱惑力了,你知道吗?当时有一群蚂蚁,个头比乌托邦时代的蜘蛛还要大,短短几分钟,我的几个姐姐都变成了骨头。我就站在那里,看着无数的蚁群,虫子开始腐蚀我的家园和亲人,然而,我准备闭上眼睛准备享受这奇妙的一刻。却被一个声音唤醒”

Lin忽然问,“你有跟谁发生过性关系吗?”

我摇了摇头,她继续说,“他开始抚摸我的全身,他的手指冰凉,划过我的肌肤,我感觉到我的灵魂被唤醒”。

“接着几声枪响,他倒在了我的身上,赤身裸体,他临死前,没有说一句话”。

“我被莫斯比亚的士兵带回了集中营,我总是回忆起那个晚上,回忆起他死在我的身上,那一刻起,我对死产生了深深的迷恋”。

“我做过很多尝试,记得有一天我疯狂的咀嚼泥土,蜗牛的壳割破了我的牙床。还有一次是在海边,趁着暴风雨来临之际,我跳了下去。在几千米的悬崖下坠落到海岩上,我发现我的身体摔得粉碎,可是我还是没有能够死掉。我的思想总是那时候产生强烈的抵触。我想起一句话,‘仍然拥有的仿佛从眼前远遁,已经逝去的又变得栩栩如生’。

“在集中营里,我有了自己的孩子,但我不确定那孩子的父亲是谁。”

……

(2)

夜晚,宵禁时间。这座被冠以‘无畏者之城’美誉的城市陷入虚妄和不安之中。不远处的爆炸声不时地响起。有一个号称‘毒’的组织迅速蔓延并占领了莫斯比亚。许多天后,首领将割下独裁者的脑袋,并把它高悬在城楼上,宣誓新世纪的到来。

在逃亡的日子里,Lin以惊人的速度迅速变老。她的乳房不再膨胀,眼睛深深地陷进骨骼里,像是活生生塞了两个煤球。她几乎不能够正常跟我交谈。我们对未来的产生了怀疑。

‘上帝仍是存在的,我曾亲眼见到它。’,Lin患了坏血病,几天后身体就会被霉菌腐蚀。但她仍旧倔强地,要我对着至高无上的存在宣誓。

在剩下的日子里,她要求我时刻陪伴在她的身边。有一天,一个奇怪的带着长号角的奇怪男人找到了我,他的手里拿着一叠面具。

“时间都是幻觉”,他用嘶哑的声音对我说,“上帝是只恶老鼠,号角吹响之前,每个人都有机会”。

他并未对此做出解释,但是惊奇的事情却发生了,Lin在带上那个面具之后,血液开始重新流动,像是一条阻塞的长渠被打通。她的疾病慢慢消失。

他要求我也带上它。并答应作为回报,将替我们进行占卜。

“所有的事情都是可预测的”,他为了让我们相信,准确的说出了当天下午从莫斯比亚北部响起的三声剧烈的炮声。

他最终说服了Lin,但我却产生了抗拒,他很着急,似乎时间对于他真的很重要。

“我可以改变你的性别”,他开出了极具诱惑力的条件。Lin也颇为渴望。但是占卜师并没有兑现他的承诺。

几天后,暴乱发生了,‘毒’组织发动了最后的战争,所有的人都带着同样的面具作为标志

Lin回忆起在集中营里生育的那个孩子。他仿佛在某个地方思考着正在发生的一切。

‘毒’侵占了莫斯比亚的心脏。颁布了‘自由宣言’的大殿被浩浩荡荡的‘起义军’摧毁,并重新用水晶石铸成一座坚不可摧,灿烂无比的宝塔。几天后的黄昏,一群来自东部的号称‘守卫者’的宗教狂热者试图刺杀‘毒’的领袖,但以失败告终。作为参与政变的奖励,我们获得了在莫斯比亚永久的居住权。

Lin对此感到非常高兴,我们不再疲于奔命。她的才能得以展示,在三年后,成立了制片厂,并拍摄了称赞‘伟大的领袖,精明的政治家’的电影《最后的火种》。

她在里面饰演一个美艳的妓女。票房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。莫斯比亚新一代的人开始接受这种独特的表演方式,许多人争相模仿。

在Lin的事业到达高峰的时候,我患了严重的失眠症,彻夜不寐。她辞掉了演员的工作,专心陪伴在我的身边。

我们牵着彼此的双手,享受最后的时光。

那一定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。Lin与我相互依偎,我们像是一对密不可分的姐妹,恋人,生命中的挚友。

接着我又迅速变老,Lin越来越年轻。她的身体时刻散发着一种气息,这种气息能让任何人着迷。她开始学习各种语言,并能熟练的用中国话说出‘诸神黄昏即至’这样晦涩难懂的语言。

有一天,一个男人出现在了。他英俊而幽默,留着两撇胡须。Lin对我说她很喜欢。那天大雨,我透过玻璃看见他们在雨中漫步。谈天说地。几天后他们出现在客厅里。

Lin赤裸着身体。

莫斯比亚日益繁荣。再也不是当初的满目疮痍。教科书对2130年9月17日黄昏的战役做了修正。人们称那段历史叫‘革命前夜’。所有关于‘毒’组织的记忆都在一辈人死掉后被彻底遗忘。但我还记得那天夜晚,暴风雨席卷了莫斯比亚的中央花园,人们带着面具,把‘无畏者’的雕像用鲜血染红。

失眠症让我无比痛苦,但又是一种恩赐,我可以不休不止的工作。我开始学习建筑和工程学,那时候,‘时空计划’刚刚开始。所有的科学家都绞尽脑汁潜心研究时间。我选择暂时离开Lin。她对我的决定很惊讶,但同时又表示完全的理解。我将注意力转移到科学上,Lin说,希望有一天能回到过去,那个深夜,战争开始之前。

“千万别照镜子,尤其是在夜晚”,Lin在临走前叮嘱我。

我成功加入‘时空计划’,并因无休止的工作努力而获得了新一代领袖的接见。领袖暗地里说出了他的愿望,希望回到1983年的深夜。他说起曾梦见那一年深夜的月亮。

“以前我是个占卜师”,他对我说,“但是你知道,对未来的真知灼见往往会使人想回到过去看看”。

“你真是个干劲十足的女孩”,他偶尔夸赞我,并邀请我一同享用晚餐。

我对领袖的多次示好均做出委婉的推辞,但越是如此,他对我的兴趣越是浓重。

数年后,时间机器被成功制造出来,作为轰动世界的一项科技的首席策划师,我赢得了赞誉和数不清的财富。

无数人为了这种不可思与的旅途着迷,发生了几次不小的暴乱,但均被镇压,有人呼吁对于穿越时间产生将不可考究的风险,但被置若罔闻。仍旧有很多人花费极其昂贵的代价回到了过去,但没有人回来过。后来谣言散开,‘上帝已死,地狱之门已经打开’。

领袖做出了决定,永久封存‘时空计划’,但暗地里仍旧进行最后的研究。在一项碰撞实验中,有一个极具智慧的人成功的把记忆从身体分离,并保存在水晶石里,用某种曜石粉末成功的制作了新记忆。

‘这是最接近永生的秘密’,他把这一项研究成果告诉领袖,‘把记忆保存下来,即使肉体不复存在,但记忆仍旧在不停的运动,而且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’

领袖对此产生强烈的兴趣,并做了记忆的抽取。

“这就是灵魂”,当领袖看到水晶球里转动的记忆,“思想在这里产生火花”。

这项技术被作为取代‘时空计划’的第二代产品在整个莫斯比亚城市推广,获得了巨大的成功。人们的记忆迅速膨胀,整个国家的交通瘫痪,所有的工业设备停止运转,指南针在那一年失效了。

Lin找到了我,那时候,她已经有了三个孩子,其中一个女孩生着一对翅膀。Lin对我说,她叫安塔拉,不会说话。

‘看过很多医生,但都束手无策’。

我看着Lin,她终于成为了母亲,我应为她自豪。但那一刻,我发现我们如此疏远。她接受了婚姻,跟另一个人。她抛弃了我。

但我却深爱着她,我渴望她的灵魂,渴望她胜于我自己。我花费高昂的代价提取了安塔拉的记忆,她被保存在距离海洋最近的地方。

Lin说她只有一个愿望,希望能尽快的死去。她感染了我,我对死亡产生了渴望。很多年后,我们在一片荒无人烟的平原上赤足行走,那一刻,谁都没有说话,就像是安静行走的记忆,我们安静的回忆起莫斯比亚最后的那一次暴乱:

那天下午,天空出现了一道裂痕,蜥蜴和蜘蛛般大的蚂蚁在街上逃窜,接着火焰掉了下来。所有保存在水晶中的记忆全部被燃烧殆尽。大火烧了无数个年月,没有人幸存下来。

那一天,我发现我自己是空荡荡的,我不知道我的名字,我忘记了我的性别。

我想象着有一天我从别人的子宫里出来,看着这个世界,看着我疲倦的身躯,看着我生出双翅,我会忽然想起我是被保存在海边的‘安塔拉’的记忆。我受着不死的诅咒,失眠症的诅咒,又时而躺在四下安静的监狱里。想象着一群老鼠在我的耳边跑来跑去,听我絮絮叨叨。想象着无数岁月前,我跟Lin在一起相互拥抱,亲吻。

我给这座监狱起了一个非常好听的名称,我叫它,‘火柴匣’。